5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

我家的后面有一個很大的園,相傳叫做百草園.現在是早已并屋子一起賣給朱文公的子孫了,連那最末次的相見也已經隔了七八年，其中似乎確鑿①只有一些野草；但那時卻是我的樂園。
不必說碧綠的菜畦②，光滑的石井欄，高大的皂莢樹③，紫紅的桑葚④；也不必說鳴蟬在樹葉里長吟⑤，肥胖的黃蜂伏在菜花上，輕捷⑤的叫天子（云雀）①忽然從草間直竄向云霄里去了。單是周圍的短短的泥墻根一帶，就有無限趣味。油蛉③在這里低唱，蟋蟀們在這里彈琴。翻開斷磚來，有時會遇見蜈蚣；還有斑蝥③，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，便會啪的一聲，從后竅①噴出一陣煙霧。何首烏③藤和木蓮＠藤纏絡著，木蓮有蓮房③一般的果實，何首烏有臃腫的根。有人說，何首烏根是有像人形的，吃了便可以成仙，我于是常常拔它起來，牽連不斷地拔起來，也曾因此弄壞了泥墻，卻從來沒有見過有一塊根像人樣。如果不怕刺，還可以摘到覆盆子＠，像小珊瑚珠＠攢①成的小球，又酸又甜，色味都比桑葚要好得遠。
長的草里是不去的，因為相傳這園里有一條很大的赤練蛇。
長媽媽②曾經講給我一個故事聽：先前，有一個讀書人住在古廟里用功，晚間，在院子里納涼的時候，突然聽到有人在叫他。答應著，四面看時，卻見一個美女的臉露在墻頭上，向他一笑，隱去了。他很高興；但竟給那走來夜談的老和尚識破了機關③。說他臉上有些妖氣，一定遇見“美女蛇”了；這是人首蛇身的怪物，能喚人名，倘一答應，夜間便要來吃這人的肉的。他自然嚇得要死，而那老和尚卻道無妨，給他一個小盒子，說只要放在枕邊，便可高枕而臥。他雖然照樣辦，卻總是睡不著，——當然睡不著的。到半夜，果然來了，沙沙沙！門外像是風雨聲。
他正抖作一團時，卻聽得豁的一聲，一道金光從枕邊飛出，外面便什么聲音也沒有了，那金光也就飛回來，斂④在盒子里。后來呢？后來，老和尚說，這是飛蜈蚣，它能吸蛇的腦髓⑤，美女蛇就被它治死了。
結末的教訓是：所以倘有陌生的聲音叫你的名字，你萬不可答應他。
這故事很使我覺得做人之險，夏夜乘涼，往往有些擔心，不敢去看墻上，而且極想得到一盒老和尚那樣的飛蜈蚣。走到百草園的草叢旁邊時，也常常這樣想。但直到現在，總還是沒有得到，但也沒有遇見過赤練蛇和美女蛇。
叫我名字的陌生聲音自然是常有的，然而都不是美女蛇。
冬天的百草園比較的無味；雪一下，可就兩樣了。拍雪人（將自己的全形印在雪上）和塑雪羅漢①需要人們鑒賞②，這是荒園，人跡罕至③，所以不相宜，只好來捕鳥。薄薄的雪，是不行的；總須積雪蓋了地面一兩天，鳥雀們久已無處覓食的時候才好。掃開一塊雪，露出地面，用一枝短棒支起一面大的竹篩來，下面撤些秕谷④，棒上系⑤一條長繩，人遠遠地牽著，看鳥雀下來啄食，走到竹篩底下的時候，將繩子一拉，便罩住了。但所得的是麻雀居多，也有白頰的“張飛鳥”⑤，性子很躁，養不過夜的。
這是閏土的父親所傳授的方法，我卻不大能用。明明見它們進去了，拉了繩，跑去一看，卻什么都沒有，費了半天力，捉住的不過三四只。閏土的父親是小半天便能捕獲幾十只，裝在叉袋①里叫著撞著的。我曾經問他得失的緣由，他只靜靜地笑道：你太性急，來不及等它走到中間去。
我不知道為什么家里的人要將我送進書塾③里去了，而且還是全城中稱為最嚴厲的書塾。也許是因為拔何首烏毀了泥墻吧，也許是因為將磚頭拋到間壁的梁家去了吧，也許是因為站在石井欄上跳了下來吧……都無從①知道。
總而言之：我將不能常到百草園了。Ade②，我的蟋蟀們！ Ade，我的覆盆子們和木蓮們！……。
出門向東，不上半里，走過一道石橋，便是我的先生的家了。從一扇黑油的竹門進去，第三間是書房。中間掛著一塊匾道：三味書屋；匾下面是一幅畫，畫著一只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樹下。沒有孔子牌位，我們便對著那匾和鹿行禮。第一次算是拜孔子，第二次算是拜先生。
第二次行禮時，先生便和藹地在一旁答禮。他是一個高而瘦的老人，須發都花白了，還戴著大眼鏡。我對他很恭敬，因為我早聽到，他是本城中極方正①，質樸，博學的人。
不知從那里聽來的，東方朔②也很淵博，他認識一種蟲，名曰“怪哉”③，冤氣所化，用酒一澆，就消釋④了。
我很想詳細地知道這故事，但阿長是不知道的，因為她畢竟不淵博。現在得到機會了，可以間先生。
“先生，‘怪哉’這蟲，是怎么一回事？……”我上了生書，將要退下來的時候⑤，趕忙問。
“不知道！”他似乎很不高興，臉上還有怒色了。
我才知道做學生是不應該問這些事的，只要讀書。因為他是淵博的宿儒①，決不至于不知道，所謂不知道者，乃是不愿意說。年紀比我大的人，往往如此，我遇見過好幾回了。
我就只讀書，正午習字，晚上對課③。先生最初這幾天對我很嚴厲，后來卻好起來了，不過給我讀的書漸漸加多，對課也漸漸地加上字去，從三言③到五言，終于到七言。
三味書屋后面也有一個園，雖然小，但在那里也可以爬上花壇去折蠟梅花，在地上或掛花樹上尋蟬蛻④。最好的工作是捉了蒼蠅喂螞蟻，靜悄悄地沒有聲音。然而同窗⑤們到園里的太多，太久，可就不行了，先生在書房里便大叫起來：—— “人都到那里去了！”
人們便一個一個陸續走回去；一同回去，也不行的。
他有一條戒尺⑤，但是不常用，也有罰跪的規則，但也不常用，普通總不過瞪幾眼，大聲道：—— “讀書！”
于是大家放開喉嚨讀一陣書，真是人聲鼎沸①。有念“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①”的，有念“笑人齒缺曰狗竇大開”的，有念“上九潛龍勿用”的。有念“厥上下上上錯厥貢苞茅橘柚”的……先生自己也念書。后來，我們的聲音便低下去，靜下去了，只有他還大聲朗讀著：—— “鐵如意，指揮倜儻，一坐皆驚呢~~~~；金叵羅，顛倒淋漓噫，千杯未醉嗬~~~……”
我疑心這是極好的文章，因為讀到這里，他總是微笑起來，而且將頭仰起，搖著，向后面拗②過去，拗過去。
先生讀書入神的時候，于我們是很相宜的。有幾個便用紙糊的盔甲③套在指甲上做戲。我是畫畫兒，用一種叫作“荊川紙④”的，蒙在小說的繡像⑤上一個個描下來，像習字時候的影寫⑤一樣。讀的書多起來，畫的畫也多起來；書沒有讀成，畫的成績卻不少了，最成片段的是《蕩寇志》和《西游記》的繡像，都有一大本。后來，因為要錢用，賣給一個有錢的同窗了。他的父親是開錫箔③店的；聽說現在自己已經做了店主，而且決要升到紳士①的地位了。這東西早已沒有了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