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沙田山居》學案
知道了那是什么之后,側耳再聽,果然遠在天邊,近在跟前,覺得那陰郁的低調,鍥而不舍,久而不衰,在你的耳神經上像一把包了皮的鈍鋸子拉來拉去,真是不留傷痕的暗刑。那哮聲在小怪物的丹田里發動,在它體內已著魔似地共鳴一次,到了它蹲伏的陰溝之中,變本加厲,又再共鳴一次,愈顯得夸大嚇人。為它取一個綽號,叫“陰溝里的地雷”,誰日不宜?不用多說,那一夜我翻來覆去,到后半夜才含糊人夢。
擾攘數夜之后,其聲息又止息。未幾夏殘秋至,牛蛙的威脅也就淡忘了。到了第二年初夏,第一聲牛蛙發難,這一次,再無猜謎的余地。我存和我相對苦笑,兩人互慰了一陣,準備用民主元首容忍言論自由的胸襟,來接受這逆耳之聲。不過是幾只小牛蛙在彼此唱和罷了,有什么好大驚小怪?這么一想,雖未全然心安,卻似乎已經理得了。于是一任“陰溝里的地雷”一吼一答,互相引爆,只當沒有聽見。但此情恰如李清照所言,“才下眉頭,卻上心頭”,自命不在乎了幾天之后,那魯鈍而遲滯的單調苦吟,像一把毛哈哈的刷子一下又一下地曳過心頭,更深人靜的那一點清趣,全給毀了。
終于有一天晚上,容忍到了極限,光生伉儷燒水伏魔的一幕幕地兜上心來。我去廚房里找來一大筒滴滴涕,又用手帕把嘴鼻蒙起,在頸背上打一個結,便沖下樓去。草地盡頭,在幾株幼楓之下,是一條長而曲折的排水陰溝,每隔丈許,便有兩個長方形的鐵格子溝益。我沿溝巡了一圈,發現那郁悶困頓的呻吟,經過長溝的反激,就近聽來,益發空洞而富回聲,此呼彼應,竟然有好幾處。較遠的幾處一時也顧不了,但近樓的一處鐵格子蓋下,郁嘆悶哼的哞聲,對我臥房的西窗最具威脅。我跪在草地上,聽了一會,拾來一截長近三尺的枯松枝,伸進溝去搗了幾下。哞聲戛然而止。但蓋孔太小,枯枝太彎,溝又太深,我知道“頑敵”只是一時息鼓,并未受創,只要我一轉背,這潛伏的危機又會再起。我驀地轉過身去,待取背后的滴滴涕筒,忽見人影一閃。
“吉米,”原來是三樓張家的幺弟。
“余伯伯,你在做什么?”吉米見我半個臉蒙住,也微吃了一驚。
“趕牛蛙。這些東西吵死人、”
“牛蛙?什么是牛蛙?”
“牛蛙就是——特別大的青蛙。如果你是青蛙,我就是牛蛙。”
“老師說,青蛙吃害蟲,對人類有益處。”
“可是它太吵人,就成了害蟲,所以——”說到這里,我忽然覺得自己毫無理由,便拿起滴滴涕筒,對吉米說:
“站開些,我要噴了!”
說著便猛按筒頂的活塞,像納粹的獄卒一樣,向溝中之囚施放毒氣。一時白煙飛騰,隔著手帕,仍微微嗅到嗆人的瓦斯臭味。吉米在一旁咳起嗽來。幾番掃射之后,滴滴涕筒輕了,想溝中毒氣彌漫,“敵陣”必已摧毀無余。聽了一會,更無聲息,便牽了吉米的手回到屋里。
果然肅靜了。只有遠處的幾只還在隱隱地呻吟,近處的這只完全緘默了,今晚可以高枕無憂。也許它已經中毒,正在垂死掙扎,本已扭曲的四肢更加扭曲。威脅一下子解除,我忽然感到勝利者的空虛和疲勞。為了耳根清靜,就值得犧牲一條性命嗎?帶著淡淡的內疚,我矇眬地睡去。
第二天夜里,河清海晏,除了近處的蟲吟細細,遠村的犬吠荒荒,天地闃然無聲。寂寞,是最耐聽的音樂。它是聽覺的休戰狀態,輕柔的靜謐俯下身來,攏慰受傷的耳朵。我欣然攤開東坡的詩集,從容地詠味起來。正在這時,心頭忽然像給毛刷子刷了一下,那哞聲又開始了。那冥頑不靈的苦吟低嘆,像一群不死不活的病牛,又開始它那天長地久無意無識的喧鬧。我絕望地闔上詩集。還只當是休戰呢,這不是車輪鏖戰,存心斗我嗎?我沖下樓去,沿著那叵測的陰溝偵察了一周。至少有七八只之多,聽上去,那中氣之足,打一場消耗戰絕無問題。它們只要一貫其愚蠢,輪番地哼哼又哈哈,就可以迫待勞,毀掉我一個晚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