6 孔雀東南飛 并序
針對焦母指責蘭芝的“無禮節(jié)”、“自專由”,以及后者自述的出生“野里”,詩篇通過對具體行動的描寫,渲染了蘭芝的聰敏、能干、美麗、善良、愛勞動、進退有節(jié)等等美好的品德,給予這個普通女子以最高的歌頌,使所有加于蘭芝的責備在讀者的眼前落了空,從而襯托焦母的頑固、專斷和虛偽。同時,作者又以生動的對話,刻畫了蘭芝和仲卿之間堅貞不渝的愛情,說明悲劇的關鍵究竟在哪里,從而坐實了通過焦母所釀成的封建禮教和門閥制度的吃人的罪惡。
劉兄,作為傳統(tǒng)倫理觀念的又一化身,由于等級身份的不同,他和焦母是有區(qū)別的。他是一個熱衷富貴、時刻希望往上爬的自私自利的人物。蘭芝和她哥哥之間的矛盾,還包含著封建宗法制度下另一個社會問題──女子的經濟地位問題。蘭芝和仲卿分別的時候說:“我有親父兄,性行暴如雷,恐不任我意,逆以煎我懷。”“父兄”在這里是偏義復詞,蘭芝實際上有兄無父,她回家后依靠哥哥度日。縣令遣媒被拒絕了,太守又差人說婚,這位哥哥便顯出了庸俗的攀高迎上的心理,他說:“作計何不量!先嫁得府吏,后嫁得郎君,否泰如天地,足以榮汝身。不嫁義郎體,其往欲何云?”蘭芝便口頭上應允。明朝陸時雍在《詩境總論》里對這點大肆攻擊,認為蘭芝既然誓死不嫁,為什么對她哥哥不據理力爭?這位陸先生不知道蘭芝和她哥哥之間的矛盾,主要是因為前者沒有獨立的經濟地位,只能依靠哥哥生活,“不嫁義郎體,其往欲何云?”他問到往后的日子怎么辦,明明帶著逐客的口吻,這是很傷了蘭芝的心的。所以她才“仰頭”回答:“謝家事夫婿,中道還兄門,處分適兄意,那得自任專?”聽任擺布,正是痛心無地的表示。蘭芝有能力自謀生活,然而社會剝奪了她的經濟地位,使她失去獨立生存的可能。在夫家是棄婦,在娘家是寄生蟲,她被安放在這樣的位置上,終于不得不以生命來實踐自己的誓言。明知無益,即便不爭,而不爭正是最高的爭。她對封建宗法制度所加于她身上的命運提出最后的抗議。
門閥制度并不是一個孤立的問題,它是當時階級矛盾日益尖銳化的結果。《孔雀東南飛》的主題思想之所以如此鮮明,還因為詩篇通過焦仲卿劉蘭芝夫婦的婚姻問題,進一步啟示了由門閥制度而體現(xiàn)出來的當時社會的更為廣泛、更為深刻的矛盾。
矛盾的突出還由于作者同時又使它體現(xiàn)在人物的性格上。
因為是敘事詩,不但有人物,《孔雀東南飛》的作者還以白描的手法極其生動地刻畫了人物的性格。從現(xiàn)有的內容看來,這首長詩在它出世以后似乎經過一個時期的傳唱,人物的性格正是在傳唱過程中逐漸地豐富起來的,因而每一個人物身上都滲透著勞動人民的感情。這種感情不僅表現(xiàn)為愛憎分明,而且顯示了銖式稱。作者否定了一切應該否定的東西,也肯定了一切應該肯定的東西,然而無論是否定或者肯定,都不是遵循一個簡單的公式,而是通過復雜的和具體的描寫,暗示人物的社會地位和個性特點,給予他(她)們以恰如其分的評價。從作者所把握的生活深度而論,不能不說,這是現(xiàn)實主義藝術創(chuàng)造在我國古典文學中一個杰出的范例。
試以焦仲卿劉蘭芝兩人為例。仲卿出身于官宦人家,自己又在太守府里作吏,雖然職階卑微,但在嚴格的門閥社會里已經具有被“品”的資格,所以他母親說:“汝是大家子,仕宦于臺閣”,將來還要憑借靠山飛黃騰達。很顯然,他是籠子里長大的金絲鳥,養(yǎng)成了拘謹懦弱的個性,一個比較善良的白面書生。作者基本上肯定他的斗爭,但描寫時卻又緊緊地扣住了他的特點──人物經歷和性格上的特點。仲卿是深愛妻子的,當他知道母親要驅逐蘭芝的時候,先是婉“啟”,繼是“跪告”,等到母親“捶床便大怒”,他就“默無聲”的退了出來,回到自己房里,對著蘭芝“哽咽不能語”,說什么“我自不驅卿,逼迫有阿母”。一面勸蘭芝低聲下氣,暫回娘家,約定將來再去接她,但他其實只有一點幻想的期待,并無什么實際的辦法。蘭芝被逼將嫁,他聲言要獨個兒自殺,甚至還把這個計劃去告訴自己的母親;蘭芝死后,以他愛蘭芝之深,終于以身殉情,作者寫他在“庭樹下”“徘徊”了一陣,然后上吊,活活地畫出了這個怯弱書生的面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