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學類文本閱讀(散文閱讀)
約莫有三四回出城沒遇見老俞。聽旁的車夫說,老俞的小兒子胸口害了外癥,他娘聽信鄰舍人家的話,沒讓老俞知道請醫(yī)生給開了刀,不上三天就死了,老俞哭得好傷心,哭一陣子跟他老婆拼一陣子命。哭了大半天才想起收拾他兒子,把兩口豬賣了買棺材。那兩口豬本來打算臘月間賣,有了這本錢,他就可以做些小買賣,不再推雞公車,如今可不成了。
一天,我又坐老俞的車。看他那模樣兒,上下眼皮紅紅的,似乎喝過幾兩白干酒,顴骨以下的面頰全陷了進去,左邊陷進更深,嘴就見得歪了。他改變了往常的習慣,只顧推車,不開口說話,呼呼的喘息越來越粗,我的胸口也仿佛感到壓迫。
“老師,我在這兒想,通常說因果報應,到底有沒有的?”他終于開口了。
我知道他說這個話的所以然,回答他說有或者沒有,一樣地嫌羅嗦,就含糊其辭應接道,“有人說有的,我也不大清楚。”
“有的嗎?我自己摸摸心,考問自己,沒占過人家的便宜,沒糟蹋過老天爺生下來的東西,連小雞兒也沒踩死過一只,為什么處罰我這樣地兇?老師,你看見的,長得結實干得活兒的一個孩兒,一下子沒有了!莫非我干了什么惡事,自己不知道?我不知道,可以顯個神通告訴我,不能馬上處罰我!”
這跟《伯夷列傳》里的“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!”“倘所謂天道是耶非耶?”是同類的調子,我想,我不敢多問,隨口地說,“你把他埋了?”
“埋了,就在鄰居張家的地里。兩口豬,賣了四千元,一千元的地價,三千元的棺材——只是幾塊薄板,像個火柴盒兒。”
“兩口豬才賣得四千元?”
“臘月間賣當然不止,五千六千也賣得。如今是你去央求人家,人家買你的是幫你的忙,還論什么高啊低的。唉,說不得了,孩子死了,豬也賣了,先前想的只是個夢,往后還推我的車子——獨個兒推車子,推到老,推到死!”
我想起他跟我同年,甲午生,平頭五十,莫說推到死,就是再推上五年六年,未免太困苦了。于是轉換話頭,問他的大兒子最近有沒有信來。
“有,有,前五天接了他的信。我回復他,告訴他弟弟死了,只怕送不到他手里,我寄了航空雙掛號。我說如今只剩你一個了,你在外頭要格外保重。打國仗的事情要緊,不能叫你回來,將來把東洋鬼子趕了出去,你趕緊回來吧。”
“你明白。”我著實有些激動。
“我當然明白,國仗打不勝,誰也沒有好日子過,第一要緊是把國仗打勝,旁的都在其次。——他信上說,這回作戰(zhàn),他們一排弟兄,輕機關槍奪了三挺,東洋鬼子活捉了五個,只兩個弟兄受了傷,都在腿上,沒關系。老師,我那兒子有這么一手,也虧他的。”
他又瑣瑣碎碎的告訴我他兒子信上其他的話,吃些什么,宿在那兒,那邊的米價多少,老百姓怎么樣,上個月抽空兒自己縫了一件小汗褂,鬼子的皮鞋穿上腳不如草鞋輕便,等等。我猜他把那封信總該看了幾十遍,每個字讓他嚼得稀爛,消化了。
他似乎暫時忘了他的小兒子。
新年將近,老俞要我替他擬一副春聯兒,由他自己來寫,貼在門上。他說好幾年沒貼春聯兒了,這會子非要貼一副,洗刷洗刷晦氣。我就替他擬了一副:
有子荷戈庶無愧。
為人推轂亦復佳
約略給他解釋一下,他自去寫了。
有一回我又坐他的車,他提起步子就說,“你老師替我擬的那副春聯兒,書塾里老師仔細講給我聽了。好,確實好,切,切得很,就是我要說的話。有個兒子在前方打國仗,總算對得起國家。推雞公車,氣力換飯吃,比哪一行正經行業(yè)都不差。老師,你是不是這個意思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