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小狗包弟》教案
"文革"發動到現在整整20 年了。這是我后半生中一件大事,忘記不了,不能不讓它在腦子里轉來轉去,因此這些天我滿腦子都是20 年前的事情。前些時候我回憶了第二次住院初期的那一段生活,仿佛重溫舊夢,又像有人在我面前敲警鐘。舊夢也罷,警鐘也罷,總有一點隔岸觀火的感覺。不像刑場陪綁,渾身戰栗,人人自危,只求活命,為了保全自己,不惜出賣別人,出賣一切美好的事物。那種日子!那種生活!那種人與人之間的關系!真是一片黑暗,就像在地獄里服刑。我奇怪當時我喝了什么樣的迷魂湯,會舉起雙手,高呼打倒自己,甘心認罪,讓人奪去做人的權利。
我不是在講夢話,1966年我的確做過這樣的事情。迷魂湯在我身上起過10 年的作用。在1983 年它還想再一次把我引入夢境,但是用慣了的魔法已經失去迷魂的力量。我說:"我要睜大兩只眼睛,看你怎樣卷上重來。"結果過去的還不是終于過去!我才懂得維護自己權利的人不會被神仙、皇帝和救世主吞掉,因為世界上并沒有神仙、皇帝和救世主。事情就是這樣:10 歲以前,我相信鬼,我害怕鬼,聽見人講鬼故事就想到人死后要經過十座閻王殿,受拷間.受苦刑,我嚇得不得了。不但自己害怕,別人還拿各種傳說和各樣圖畫來嚇唬我。那些時候我整天戰戰兢兢,抬不起頭,的確感到"沒勁"。后來不知道怎樣,我漸漸地看出那些拿鬼故事嚇唬我的人自己并不信鬼,我的信仰便逐漸消失,終于完全消失.到十五歲的時候可以說,我完全不信鬼了。而且說也奇怪,從此連鬼影也看不見了。
今天回想起20 年前的舊事,我不能不發生一個疑問:"要是那個時候我沒有喝迷魂湯又怎么樣?"我找到的回答是:倘使大家都未喝過迷魂湯,我們可以免掉一場空前的大災難;倘使只有少數幾個人"清醒",我可能像葉以群、老舍、傅雷那樣走向悲劇的死亡。在"文革"受害者中間我只提到三位亡友的名字。因為他們是在這次所謂"革命"中最先為他們所愛的社會交出生命的人。但是他們每一個都留下不少的作品,讓子孫后代懂得怎樣愛我們的國家和我們的人民。當時大家都像發了瘋一樣,看見一個熟人從高樓跳下,毫無同情,反而開會批斗,高呼口號,用惡毒的言詞攻擊死者。再回顧我自己的言行。我出席了那次作家協會分會召開的批判大會。這年6 月初,我因參加亞非作家緊急會議在北京等地待了兩個月,七月底才由杭州回到上海,8 月初在上海送走外賓,然后回機關參加"運動"。我在作協分會一向只是掛名,從不上班。這次的運動稱為"大革命",來勢很猛,看形勢我也知道自己"在劫難逃",因為全國作家大半靠邊,亞非客人在西湖活動三天,卻不見一位當地作家出來接待,幾位北京來的熟人在上海機場告別時,都暗示不知什么時候再見,連曹禺也是這樣。我看見他們上了飛機,忽然感到十分孤獨,我知道自己無路可走了,內心空虛得很。
解放后,雖然學習不斷,運動不停,然而參加"文革"這樣的"運動"我一點經驗也沒有。回到機關我才知道給編在創作組里學習。機關的"運動"由上面指定的幾人小組領導。創作組組長是一位工人作家,有一點名氣,以前看見我還客客氣氣地打招呼,現在見面幾次,非常冷淡,使我感覺到他要同我"劃清界限"了,心里更緊張,可以說是自己已經解除了武裝,我們開會的大廳里掛滿了大字報,每一張都是殺氣騰騰,絕大多數是針對葉以群、孔羅蓀兩人的,好像全是判決書。也有幾張批判我的大字報,講到1962 年我在上海二次文代會上的發言,措辭很厲害,我不敢看下去。我走進大廳就仿佛進了閻王殿一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