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小狗包弟》教案
參加學習后,我每天都去機關開會,起初只是得到通知才去.后來要按時上班,再后便是全天學習,最后就是隔離審查,由人變"牛"。這是我回機關報到時萬萬想不到的。我7 日到組學習,10 日下午便在機關參加批判以群的大會,發言人沒頭沒腦地大罵一通,說以群‘自絕于人民",聽口氣好像以群已經不在人世,可是上月底我還瞥見他坐在這個大廳里埋著頭記筆記。總之不管他是死是活,主持大會的幾個頭頭也不向群眾作任何解釋,反正大家都順從地舉手表示擁護,而且做得慷慨激昂。我坐在大廳里什么也不敢想,只是跟著人們舉手,跟著人們連聲高呼"打倒葉以群!"我注意的是不要讓人們看出我的緊張,不要讓人們想起以群是我的朋友。大會連小會開了將近3 個半小時.會后出來,一個熟人小聲對我說:"不要把以群的消息講出去。"我打了一個冷戰。她是專業作家,又是黨員,最近一直待在上海,一定知道真實情況。
晚上我睡前在日記里寫了這樣一段話:" l 點半同蕭珊雇三輪車去作協。兩點在大廳開全體大會批判葉以群反黨反社會主義罪行。4 點后休息。分小組開會,對葉以群最后的叛黨行為,一致表示極大憤慨。5 點半散會。"我動著筆,不加思考,也毫不遲疑,更沒有設身處地想一想亡友一家人的處境。我感到疲乏,只求平安過關。一個月后,一天上午我剛剛上班給造反派押著從機關回家,看他們"執行革命行動"。他們搜查了幾個小時,帶走了幾口袋的東西,其中就有這幾年的日記。日記在機關里放了將近11 年,不知道什么人在上面劃了些紅杠杠,但它們終于回到我手邊來了。都是我親筆寫的字。為了找尋關于以群死亡的記錄,我一頁一頁地翻著,越看越覺得不是滋味,也越是瞧不起自己。那些年我口口聲聲"改造自己",究竟想把自己改造成為什么呢?我不用自己腦筋思考,只是跟著人舉手放手,為了保全自己,哪管犧牲朋友?起先打倒別人,后來打倒自己。所以就在這個大廳里不到兩個月后,我也跟著人高呼‘'打倒反黨反社會主義分子巴金"了。想想可笑。其實可恥!甚至在我甘心徹底否定自己的時候,我也有兩三次自問過:我們的文化傳統到哪里去了?我們究竟有沒有友情?我們究竟要不要真實?為什么人們不先弄清是非,然后出來表態?不用說我不會得到答復。今天我也常 問:為什么那些年冤假錯案會那樣多?同樣也沒有人給我回答。但是我腦子比較清醒了。
在"文革"期間冤死的我的朋友中,以群是第一個,據說他是在8 月2 日上午跳樓自殺的。可是一直到今天我還弄不清楚他被迫跳樓的詳情。我主持了為他平反昭雪的追悼會,宣讀了悼詞,我只知道他是讓人以‘'莫須有"的罪名通死的,但是真實的具體情況,就是說應當由什么人負責,我仍然不很明白,也許我永遠不會明白了,因為大家都習慣于"別人說了算",也從不要求知道真實。我知道以群的死是在他逝世后的一周,知道老舍的"玉碎"。卻是在他自殺后的一段長時期,知道傅雷的絕筆則是在他辭世后的若干年了。通過十幾年后的"傅雷家書墨跡展", 我才看到中國知識分子的正直、善良的心靈,找到了真正的我們的文化傳統。"士可殺,不可辱!"今天讀傅雷的遺書我還感到一股顯示出人的尊嚴的正氣。我常用正直、善良的形容詞稱贊我的一些朋友,它們差不多成了我的口頭禪,但是用在每一位亡友的身上,它們放射出一種獨特的光芒。在"文革"中冤死的知識分子何止千萬,他們樹立了一個批判活命哲學的榜樣。我記得在反右時期還寫過文章批駁"不可辱論",我贊成打掉知識分子的架子和面子。我寫這種文章其實也是為了活命。當時我就在想:人要是不顧全面子,那么在生死關頭,什么事都干得出來。天保佑!我還沒有遇到這樣的機會,亡友們又接連不斷地給我敲響了警鐘。